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《決定》提出，弘揚社會主義法治精神，維護社會公平正義。全國檢察機關刑事檢察工作會議要求，嚴格把握起訴法定標準，依法準確規(guī)范適用不起訴。目前，存疑不起訴和法定不起訴占比很小，相對不起訴占絕大多數。例如，江西省九江市2024年不起訴1472人，其中存疑不起訴156人，占比為10.60%；法定不起訴20人，占比僅1.36%；相對不起訴1296人，占比達88.04%。實踐中，相對不起訴還需法律進一步明確規(guī)定適用標準、例外情形等，促進檢察實踐提高質效。精準適用法律、統一適用標準、明確例外情形是高質效適用相對不起訴的前提，對于檢察機關依法正確履行職能，切實維護社會公平正義有著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。
精準解釋法律，高質效適用相對不起訴
不起訴類型主要包括存疑不起訴、法定不起訴、相對不起訴、核準不起訴、附條件不起訴、和解不起訴。其中存疑不起訴、法定不起訴相應法律條款規(guī)定的是“應當作出”不起訴決定，檢察院對于這兩種不起訴無裁量權。不起訴須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，絕大部分一審刑事案件的承辦檢察院事實上沒有最終裁量權。不起訴案件中，檢察院有裁量權的是相對不起訴、附條件不起訴、和解不起訴，其中附條件不起訴與和解不起訴實際上也屬于相對不起訴。
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七條第二款規(guī)定：“對于犯罪情節(jié)輕微，依照刑法規(guī)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，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?！痹摋l款包含四層含義：一是行為已經構成犯罪，這是適用相對不起訴的前提。如果行為不構成犯罪，公安機關應當不立案偵查，或者檢察機關應當作出法定不起訴決定，不適用本條。例如，某市發(fā)生的陳某某涉嫌襲警罪一案，陳某某醉酒后在KTV鬧事，警察出警后聯系到其妻子將其領回家，夫妻二人走出KTV后發(fā)生爭吵，警察為防止其毆打妻子上前欲將其控制，走到其身后時正好被其揮動的拳頭擊中頭部，致左臉紅腫。承辦人擬作相對不起訴處理，檢察長審批時認為陳某某無明顯的攻擊警察的意圖，屬情節(jié)顯著輕微，不應入罪，經檢委會討論決定，對陳某某法定不起訴。該案的處理很好地體現了嚴格依法的精神，沒有造成不起訴的混用。二是行為雖已構成犯罪，但情節(jié)輕微。如果行為已構成犯罪且情節(jié)不輕微，應當提起公訴，不適用本條。三是在符合“犯罪情節(jié)輕微”的基礎上，還需要符合依照刑法規(guī)定“不需要判處刑罰”或者可以“免除刑罰”才可以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。這兩項規(guī)定是一種遞進的邏輯關系，如果某一刑事案件只是“犯罪情節(jié)輕微”，不符合“不需要判處刑罰”或者“免除刑罰”條件，也不能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。如果條件都符合，應當充分考慮社會危害性，體現刑法的謙抑性，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。四是“依照刑法規(guī)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”?！耙勒招谭ㄒ?guī)定”是“不需要判處刑罰”和“免除刑罰”這兩種情形的共同限制詞。
統一適用標準，破解相對不起訴適用難點
相對不起訴的適用條件可以具體表述為行為已構成犯罪，但犯罪情節(jié)輕微，且依照刑法規(guī)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依照刑法規(guī)定免除刑罰。既需要明確何為犯罪情節(jié)輕微，又需要明確哪些情況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。
對于犯罪情節(jié)輕微的含義和標準，法律未明確規(guī)定，是實踐中法律適用的難點。應當明確犯罪情節(jié)輕微是指最高法定刑、犯罪本身所對應的量刑檔次還是綜合所有情節(jié)應當確定的宣告刑。如果限定于最高法定刑，相對不起訴只能適用于輕罪案件，所有重罪案件均被排除在外，未免失之于嚴。刑法規(guī)定了貪污罪可以免除處罰的情形，而該罪最高可以處死刑，可見重罪中也存在情節(jié)輕微的情況，符合特定條件的也可以免除刑罰。如果以綜合所有情節(jié)應當確定的宣告刑來認定情節(jié)輕微，又失之于寬。如果“犯罪情節(jié)輕微”已經包含了所有情節(jié)，那么“依照刑法規(guī)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”就沒有規(guī)定的必要。如果某行為人的犯罪行為本身不能認定為情節(jié)輕微，但其有自首情節(jié)，綜合考慮，才能認定其犯罪情節(jié)輕微，這種情況下，再以自首為由認定其可以免除刑罰，從而對其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，是對自首的重復評價，有悖于法律精神。因此，犯罪情節(jié)輕微，應指犯罪本身所對應的刑罰檔次。應先根據對應的量刑檔次認定犯罪行為本身是否屬于情節(jié)輕微，再審查是否有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情節(jié)，如果兩者均具備，才可以相對不起訴。
需要明確“犯罪情節(jié)輕微”所對應的刑罰范圍?！胺缸锴楣?jié)輕微”所對應的應當是三年有期徒刑以下的刑罰，包括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、管制、單處罰金、單處驅逐出境。理由有兩點，一是將三年有期徒刑作為區(qū)分輕罪、重罪的分水嶺，在我國已形成共識。理論界、實務界均將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犯罪稱為輕罪，將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犯罪稱為重罪，這在不少學者的理論著述和最高檢的報告中都得到體現。近年來，隨著犯罪治理形勢的好轉，犯罪整體趨輕，以宣告刑的三年有期徒刑作為新標準得到了更多的肯定。二是刑法規(guī)定也體現了這一點。例如，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規(guī)定了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情形；第三款規(guī)定有第一款第一項的情形，在提起公訴前有特定行為的可以免除處罰。該條就將可以免除處罰的情形限定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。
對于是否需要判處刑罰，應充分考量全案所有情節(jié)，包括法定情節(jié)和酌定情節(jié)、社會危害性情節(jié)和人身危險性情節(jié)。法定情節(jié)由刑法總則和分則分別規(guī)定，刑法總則規(guī)定的量刑情節(jié)包括未成年人犯罪，限制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，盲聾啞人犯罪，防衛(wèi)過當，避險過當，犯罪的預備、未遂、中止，共同犯罪中的首要分子、主犯、從犯、脅從犯、教唆犯，累犯，自首和立功等。刑法分則規(guī)定的量刑要素包括分則條文在罪狀描述中反映的社會危害程度，如犯罪行為的程度、犯罪的次數、犯罪的數額、犯罪的后果、犯罪對象的個數等。酌定情節(jié)一般包括犯罪對象、犯罪手段、犯罪時間、犯罪地點、犯罪動機以及起因、犯罪前的一貫表現、犯罪后的態(tài)度、退贓和賠償情況、矛盾化解情況、是否得到諒解等。社會危害性情節(jié)即犯罪行為本身的情節(jié)，決定對犯罪嫌疑人應施加的基本刑罰。包括犯罪行為所侵害的法益種類、大小、程度，侵害對象是否為弱勢群體，犯罪目的是否具有一定正當性、動機是否卑劣、手段是否殘忍、是否有預謀，犯罪原因是否因婚姻家庭矛盾或鄰里糾紛等引發(fā)，是否嚴重影響社會公眾的安全感，是否存在中止、預備、未遂等犯罪未完成形態(tài)。人身危險性情節(jié)包括犯罪嫌疑人的年齡、身體狀況、精神狀態(tài)，犯罪嫌疑人是慣犯還是偶犯，認罪悔罪表現等。
免除刑罰這一規(guī)定指向刑法哪些條文，也有必要予以明確。刑法規(guī)定了應當免除刑罰、應當減輕或者免除刑罰、可以免除刑罰，直接規(guī)定應當免除刑罰的情況檢察機關沒有裁量權，例如，刑法第二十四條規(guī)定的沒有造成損害的中止犯應當免除刑罰；應當減輕或者免除刑罰、可以免除刑罰的情況檢察機關才有裁量權。免除刑罰的規(guī)定在刑法總則和分則中均有體現?？倓t第十條規(guī)定的在外國已經受過刑罰處罰的、第十九條規(guī)定的又聾又啞的人或者盲人犯罪、第二十條規(guī)定的正當防衛(wèi)、第二十一條規(guī)定的緊急避險、第二十二條規(guī)定的預備犯、第二十七條規(guī)定的從犯、第二十八條規(guī)定的脅從犯、第六十七條規(guī)定的自首、第六十八條規(guī)定的重大立功均屬于可以免除刑罰情形。分則中第一百六十四條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中第四款規(guī)定的行賄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行賄行為的情形、第二百七十二條挪用資金罪中第三款規(guī)定的在提起公訴前將挪用的資金退還的情形、第二百七十六條之一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中第三款規(guī)定的在提起公訴前支付勞動報酬的情形、第三百五十一條非法種植毒品原植物罪中第三款規(guī)定的在收獲前自動鏟除的情形、第三百八十三條貪污罪的處罰條款第三款規(guī)定的提起公訴前如實供述真誠悔罪且有第一項規(guī)定情形的、第三百九十條行賄罪中第三款規(guī)定的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行賄行為或者有重大立功的情形、第三百九十二條介紹賄賂罪中第二款規(guī)定的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的情形都可以免除刑罰。
綜上，相對不起訴的標準可以統一為：行為構成犯罪，應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，且依照刑法規(guī)定綜合全案情節(jié)不需要判處刑罰，或者依照刑法規(guī)定應當減輕或者免除刑罰，或者依照刑法規(guī)定可以免除刑罰。
明確例外情形，防止相對不起訴濫用
相對不起訴的例外情形，是指對于法律或司法解釋明確禁止適用相對不起訴的情形，或雖符合相對不起訴條件但因特定因素不宜做相對不起訴處理的，應當排除適用相對不起訴。目的在于防止相對不起訴的濫用，體現寬嚴有度，確保相對不起訴決定不違背刑法基本原則和社會公平正義觀念。其本質是劃定“寬”的邊界，既避免司法僵化，又防止突破法治底線，實現實然上動態(tài)、均衡的寬嚴相濟。
相對不起訴的例外犯罪類型。根據犯罪行為侵害的法益的大小和程度，應將特定類型的犯罪排除在適用相對不起訴之外。例如，分裂國家、顛覆政權等危害國家安全犯罪因法益侵害重大，原則上不得適用相對不起訴。組織、領導、參加恐怖組織罪以及組織、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，因其嚴重危害公共安全和社會穩(wěn)定，應排除適用相對不起訴。故意殺人、強奸、搶劫等嚴重暴力犯罪，侵害人身安全核心法益，嚴重影響人民群眾的安全感，不得適用相對不起訴。走私、販賣、運輸、制造毒品罪，如果涉及大宗毒品或武力掩護、抗拒執(zhí)法的，排除相對不起訴適用。
相對不起訴的例外犯罪情節(jié)。符合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中應當從嚴懲處的情節(jié)的，原則上不適用相對不起訴。例如，具有法定、酌定從重處罰情節(jié)，案發(fā)后毀滅證據、干擾證人作證、訂立攻守同盟、逃避偵查、認罪悔罪態(tài)度差的，要依法從嚴懲處，不得適用相對不起訴。在審查起訴中通過體現依法從“嚴”的政策要求，有效震懾犯罪分子和社會不穩(wěn)定分子，實現一般預防的目的。不能使預防考慮對于量刑的影響大過責任，責任刑的刑罰限定功能要被認可，因為行為責任所對應的量刑是平等的、公正的。
相對不起訴的例外犯罪嫌疑人。主要從特殊預防考慮，犯罪嫌疑人多次實施犯罪或者犯數罪的，表明其可教育可矯正性差，不應適用相對不起訴。犯罪情節(jié)特別惡劣的，表明犯罪嫌疑人主觀惡性大，不得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。拒不認罪悔罪，未如實供述、拒絕退贓退賠或賠償被害人，表明缺乏悔罪誠意，排除適用相對不起訴。上述幾類犯罪嫌疑人都有較大的再犯可能性，不經過一定期限刑罰的教育、改造，很可能會繼續(xù)實施犯罪，因而不宜適用相對不起訴。
相對不起訴的例外社會影響。相對不起訴應考慮辦案的效應，實現政治效果、法律效果、社會效果的統一。案件引發(fā)輿論廣泛關注，社會影響惡劣或引發(fā)公眾質疑，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可能損害司法公信力的，不適用相對不起訴。未達成諒解、和解且被害人強烈反對的，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可能激化矛盾，一般應尊重被害人意見，但被害人訴求明顯不合理的除外?？赡芤l(fā)示范性負面效應的，慎用相對不起訴。對某些高發(fā)犯罪，如果相對不起訴可能助長犯罪模仿，不利于犯罪預防的，則需要在一定時期限制適用相對不起訴。
（本文摘自《民主與法制》雜志，作者：熊國欽系江西省九江市人民檢察院黨組書記、檢察長；盧震安系江西省九江市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副主任）
